文藝復興最大的障礙──役於物   

在肯恩‧威爾伯(Ken Wilber)所著的「The Marriage of Sense and Soul」一書中提到「存有巨巢」（The Great Nest of Being）的概念，是一個層層包含同心圓，最中間是物質層面（物理學），往外依次是生命（生物學）、心智（心理學）、靈魂（神學）以及靈性等；這個模型的特色是層層包含，例如「生命」就向內包含了「物質」層面，而「心智」就向內包含了「生命」與「物質」等等。我以這個模型作為出發點，開始思索一些嚴肅的問題。

上回談到「返魅」（re-enchantment）現象所透露21世紀文藝復興的線索，但它並不是全然沒有障礙，這次就讓我們來思考這個問題。

 

在整個物質科學興起的過程當中，伴隨著一種理性化的過程，它的後果深深地影響著現代人的一切，舉凡生活、思想、教育等等，無不受此過程影響。這個過程彷彿一個黑洞般，將上述的巨巢向內收縮，到最後只剩下中間的物質層面。
 

我們從何處可以看出這樣的影響呢？在我教學的過程當中，體驗最深刻的莫過於考試文化。我曾經眼睜睜地看著許多學生與家長不斷計較著考試成績，卻無人認真地思考孩子從中學到什麼；我也曾聽到一些不可思議的對話，例如一個小學生對鋼琴老師說，老師為何少上五分鐘，這五分鐘值多少錢等等……這些現象，我把它們總括起來，用「役於物」三個字來形容。
 

「役於物」是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最可悲的一種結局之一。讓我們重新思考威爾伯的存有巨巢，以書中的用語來說，外圈對內圈是「既超越又包涵」的狀態。因此「生命」超越了「物質」，也維持了「心智」的活動，「心智」則能進一步去滿足「靈魂」與「靈性」的實現。然而當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，到最後所有的能量都投注於最基本的物質層面，甚至出賣更高的存有內涵，只為了占有物質層面的利益，那無疑是一種可悲的墮落。
 

藝術教育、乃至於一般教育的過程如此，那麼已經在從事藝術活動的人，是否就能夠倖免於難呢？我想答案大家應該都很清楚。

 

從意義上看來，「藝術」原本應當是人類靈性活動的最高表現之一，它在存有巨巢中的位階當屬最高的一個，為何還是不能夠倖免於難？我想最大的弔詭之一，出在人類存在的物質基礎，也就是說，任何藝術活動都必須在「生命」和「物質」層面結晶，才能夠被觀賞、被觸摸、被聽見、甚至被傳遞下去，成為歷史的一部分。然而在整個物質科學已十分發達的年代（加上民主社會「大多數人的意見」使得人類心靈逐漸落入一種「均貧」的狀態），一旦藝術活動在這些層面結晶時，很容易就落入「役於物」的圈套。
 

因此讓我們來思想，當我們在藝術的領域中面對看得見的「人」（學校、藝術機關、表演團體……等等）、「事」（藝術升學制度、贊助或補助行為、藝術活動、比賽……等等）、「物」（樂器、樂譜、唱片、音響……等等），是否這些看得見的事物，已經深深地「限制」了、甚至「奴役」我們對藝術的可能性？我們是否維護自己的團體或制度，遠遠超過了我們對於藝術的追求？是否只為了計較自己的學生在音樂班上有否拿演奏第一名，遠勝於引領他在藝術的領域裡有更深刻的學習和見識？是否斤斤計較樂譜上的記號，而目的並不是為了傳達更精湛的藝術，反而是為了一些別的理由？我們評量贊助或補助的成果，是否斤斤計較他的報表完整與否，表演的場次或時數是否足夠，而沒有深入去了解一個表演者或團體在背後所付出的努力，以及長遠看來他們保存了些什麼珍貴的東西，或是創發了什麼嶄新的意義？

 

如果有以上的現象，那麼我要慎重地說，我們的藝術還在「役於物」的階段，如果我們都期待一個滋潤人心的文藝復興來到，那麼它就是我們當前所面臨最大的敵人。然而個最弔詭的另一點，就是這個「役於物」的敵人，並不存在物質層面，換言之它並不是一個具體的人、事、物，而是聰明地隱身在心智以上這些看不見的層面，因此對自己及藝術保持「誠實」，便成了唯一的解藥。什麼時候我們能從裡面覺醒，什麼時候文藝復興就離我們不遠了。
 

從事藝術工作這些年來，我深深覺得「役於物」這個敵人是頑強、狡猾而難以對付的，它就像是一個蘊釀了幾百年的詭計，如今已全面深入我們的生活，甚至於我們全身的血液當中，使我們無法逃脫。然而，只有一顆孩子般的藝術心靈能夠免於它的蹂躪。因此也在此呼喚著保有赤子之心的人們，起來為我們所期待的文藝復興而奮鬥，用你在藝術中的喜悅、感動及眼淚來抵抗它，並將這樣的喜悅天天傳遞給身旁的人，讓我們手牽手，將「役於物」這個怪獸從我們的藝術決策機關、學校、表演團體、工作室、乃至於我們的心裡，徹底地趕出去，讓人類靈性活動在藝術層面應該發出的耀眼光芒，再次重現在我們的眼前，使更多受傷的心靈能夠在藝術中受到撫慰。 (文╱張俊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