試 煉
「來,慢四,四小節,像國王。」
「慢三,四小節,笑一下嘛。」
「大三,畫圓、二、三,一、二、三。水滴、二、三,一、二、三……」
「9/8,一弧、二弧、三,一弧、二弧、三……」
「12/8,一弧、二弧、三、四,一弧、二弧、三、四……」
「小八,one and, two and, three and, four……你怎麼了?」「你又哭了?很痛嗎?我們休息一下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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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天是大一新生開學日,第一堂課就是大夥熟悉的國文課。帥帥的男老師一上台就帶著邪惡的笑容說:「我們每個月都要寫一篇作文,這學期總共要交五篇。第一篇寫什麼好呢?……嘿,看你們一張張青澀的臉龐,有的人可能才剛斷奶,第一次離開父母懷抱哩。十八歲是童年的尾巴的末端,你們就把握人生最後一次機會,趁還沒被大學染黑染紅之前,寫一篇童年回顧吧。就這樣。」就這樣?全班哀嚎四起,有的人叫說從十歲以後就沒有童年了,後面的八年是空白;有的人說童年放在家裏,忘了帶出來了。七嘴八舌,抵不過老師突然冒出一句英文「This is a book.」「And , open the book. Now!」
三個禮拜後,作文發還下來。老師的笑容更邪惡了。「這裏面有兩篇我還沒有評分,因為,不知道要怎麼評。嘿嘿,竟然在作文裏給我寫歌譜?!」班上騷動,有人鼓掌。「而且,我強烈懷疑這兩個人是串通好來整我的,明知我看不懂譜,還來羞我脆弱的自尊心。更可疑的是,這兩篇文章有互相抄襲之嫌,你看關鍵句『我曾為這首歌畫過許多畫』兩個人一字不差;另一段『這首歌撐起了我整個童年,記得小時候每晚睡覺前都要在床上哼唱幾遍才能睡得著』兩個人意思也差不多。那有這麼巧的?」這下子大家樂了,個個露出大白牙。「現在,我要請這兩位同學出來完成他們的作品,唱給老師聽,也唱給同學們聽,聽完之後才能打分數,各位說對不對?」全班歡聲雷動,個個交頭接耳。老師清清嗓子,「Ladies and Gentlemen,讓我們掌聲歡迎胡亦佳──、以及言若霖──兩位歌手出場──。」原來是美人佳佳和大牛阿霖!暴動了、暴動了,這一哄鬧,弄得隔壁班老師都跑過來探頭。
大美女佳佳站在台前,手足無措,一張粉臉漲得通紅,頭低得不能再低,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,心想這老師怎麼這麼壞呀?而另一邊,大牛阿霖則是笑傻了,一張嘴露出十八顆牙,嘴巴笑得都快裂到後腦勺去了,幸好還有耳朵擋住。阿霖心裏嘀咕,「見鬼啦,佳佳幹嘛學我寫歌譜?開學至今還沒跟她講過半句話咧,說什麼串通?」佳佳也是一肚子委屈,「天地良心,我根本不認識他。」
「唯一可以減輕我的懷疑的是……」,老師又開口了,「他們兩個人的歌並不是同一首。由此可證,他們兩人沒有關係,也沒有勾串,純屬巧合而已。今天,我們就來複習這兩首歌吧,請這二位同學當老師。你們應該也都學過的,不是嗎?」
佳佳的聲音真是好聽,雖然微微顫抖,仍像黃鶯出谷。她說唱的是小學四年級學的歌,歌名好像是『家』。
真是清新悅耳啊!聽得男生個個心動,女生人人嫉妒。
有了佳佳獻藝在前,阿霖也就樂得獻醜了。他唱的是小學六年級學的歌,歌名叫『本事』,還搞笑說沒本事的人都應該來學這首『本事』。
嘩!這下子換女生扮粉絲了,鼓掌叫好、大送飛吻,還有人說「ㄨㄨ要嫁給你啦!」
那一天,是這個班入大學以來最快樂的一天,也是大學四年中最值得回味的一天。從那一天起,每個人心中都有了自己的歌,有了自己的夢。以歌資夢,夢裏繽紛無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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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業的第二年,佳佳遭遇了可怕的意外傷害。一場大火,燒傷了她的右肩、背,幸好拾回一命。治療後,右腋及右上臂皺縮的痂皮害她不能再像從前一樣盡興地舉高手,前伸與彎肘的活動也受到了限制,這對愛美的佳佳是一個嚴重的打擊。復健時肉體的痛加上心理的退縮,使得佳佳愈來愈消沉,愈來愈封閉。她經常以淚洗面,也無心重返職場。
幸好阿霖服役的地方離佳佳不遠,休假一有空便來探望她,給她打氣。每次他的現身探視總帶給佳佳一絲安慰。也說不上來,就是喜歡看見阿霖,那個大牛,總是耍寶讓她哭了笑,笑了又哭。阿霖放假的時候佳佳心裏總放晴天;阿霖走了,又下毛毛雨了。
有天,阿霖突然想起一年前受訓的時候,練習掛單腳上槓,不小心從單槓上摔下來,造成左手腕骨折,打石膏打了一個月,拆掉時手腕關節和指關節都硬掉了,活像兵馬俑的手,連肌肉都萎縮了。後來向輔導長借了把吉他,找空檔不斷練習古典吉他指法,才把左手給救回來。阿霖有靈感了。他想起佳佳曾經是學校合唱團的助理指揮。有了,有了,嘿嘿。
阿霖幫佳佳擬了一份菜單──節拍練習菜單,打算用佳佳最喜愛的音樂來幫忙做復健,讓佳佳重拾信心。他先從大拍子來,讓佳佳熱身鬆弛肌肉,再逐漸進入小細拍,藉畫弧與跳躍增強背臂肌力,而重點在右手。這份菜單平凡無奇,卻每次都快要了佳佳的命。
最後的甜點是布蘭詩歌第一章。阿霖要求佳佳前面三小節每一小節的首拍 (定音鼓) 一定要將右手儘量前伸,有力地擊拍;然後在第三小節第二拍歌聲的最高音 (La) 時向天空擊拍,想像自己就是那神聖的命運女神,正威風凜凜地昭告天下。昭告完畢,自第五小節起進入總共96小節合計288拍的小拍,佳佳的手必須連續跳躍288次,這時候開始考驗耐力與穩定度,完全跟著錄音帶走。
有時候,前面基本拍練習都還沒走完,佳佳心緒已經亂了,突然會聽不懂阿霖喊什麼9/8、12/8、8/8、7/8,完全愣在那兒,急得掉眼淚;有時候是布蘭詩歌太累人了,肌膚扯動的痛加上手痠,她也會掉淚。這時候阿霖經常停下來唱一首『牧童情歌』逗她。
如果唱到這裏,佳佳還是逗不笑,阿霖就會假裝跟著哭,嘴裡念叨:「你知道嗎?革命軍人是不能哭的,如果被部隊知道了,不是抓去槍斃、就是抓去關禁閉,關到老。」「真的嗎?」佳佳不信。「那是連長說的,」阿霖正經八百地說,「咱輔導長另說了,如果是為了女朋友,其情可憫、其罪可免,還會放榮譽假……」
佳佳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,看著眼前這個大男生賣力耍寶胡吹,竟也不自覺心頭甜蜜起來。阿霖是有心人,是真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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歲月倥傯,星移物換。時間就像裝在大型沙漏裏的細沙,偷偷地跑、靜靜地溜,你還來不及警覺,就已經不必警覺了。「咦?頭上的白髮怎麼愈來愈多了?」可不是?佳佳的烏髮已經添白絲,眼角魚尾好似一對摺扇,笑起來一張一合地,仍是那麼有韻味!「老太婆,你來幫我看一下這段文字好不好?怎麼看也看不懂在講啥。什麼『腦袋裏有許多頭豬,趕也趕不走』,這啥意思?」佳佳接過一看,瞇了半天,這才出聲:「唉!你個大牛變頭豬咧,人家是寫『頭緒』,那來『頭豬』?」老太爺再搶回一看,訕訕一笑,「嘿嘿,笑我。你每次去台大醫院拿完藥後搭捷運,那一次不是把健保卡當成悠遊卡?還在那兒大呼小叫『咦?怎麼刷不過?怎麼刷不過?』我都還沒笑你咧。」
美人和大牛今年已經快六十了,依然熱愛音樂,每個禮拜都唱合唱。「唱合唱不會老,」大牛說,「吸氣吐納,強身健腦。」可就是不肯承認唱歌無法顧眼睛。每次去他家,總忍不住要讀一遍掛在他家客廳那幅怪怪的、稀罕的六言對聯:上聯「胡言亦若佳霖」,下聯「亂語可比天籟」,橫批是「真心就好」。真的,不論人與人、人與事,真心就好。